我于1939年考入四川乐山武汉大学经济系,1943年毕业,在那里整整住了四年。1948年从国外归来,回到母校经济系任教,这时武大已从乐山迁回珞珈山。我在这里教学已整整61年,加上四年学生生活,我在武大已有65年,今年已89岁,我有生之年的绝大部分时光是与武大同在的,我亲历了百年老校的变化过程,见证了许多是是非非,接触过不少重要人物,回想起来,不免思绪万千。
在武大的经历可分为三个阶段。第一阶段从1939年到1943年。这四年是抗战八年最艰苦的时期,乐山又极其落后,武大师生都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。我清楚记得教我民法的孙芳老师,他年纪不过三十多一点,但身体衰弱,面色苍白,每次到校上课都随身带一个小口袋,准备买一两斤大米回家过活,不到两年他就贫病而死。还有教哲学概论的黄方刚老师,他是美国留学生,子女不少,负担很重,他的美籍妻子不得不做一些美国人爱吃的炸甜面卷在街头出卖,但不合川人口味而卖不出去,不久黄老师也贫病而死,终年不过40出头。我们学生大部分靠“贷金”过活,住着极其简陋的宿舍,光线不好,只得到茶馆在喧闹声中读书。
尽管物质条件不好,但教师阵容强大,有不少国内外知名大师学者。当时的武大被美国学术界称为中国的“四大”(big four),指北大、清华、南开和武大。我1943年在武大毕业后,找不到工作,正在彷徨无主时,当时的政府忽然举行公开留学考试,我有幸以高分被录取,向美国6所著名大学申请入学读研究生,都很快得到许可书。我历尽艰险,从昆明午夜乘坐“驼峰航线”美国军用运输机飞越喜马拉雅山到达印度加尔各达。这条航线上有547架飞机因机械故障、撞山或被日机击落。在印度我亲眼看见了当时作为英国殖民地的印度的悲惨景象。我坐火车到孟买几乎从车上掉下,接着坐美国军用运输舰向南越过赤道,经澳大利亚、新西兰,历经40天到达美国洛杉矶。沿途受到日军潜艇的威胁,我们所坐的船在归途中被击沉。在美入关受到全裸检查、打手印的歧视待遇。在华盛顿工作时,我有一段时间租不到住房,明明看见有空屋招租的纸牌,但敲门后,里面的人一看我不是白皮肤,“砰”一声就把门关上。一次我在餐馆吃饭。隐约听见一个老头在叽叽咕咕向着我的方向说话,他带着浓厚的南方口音,一时我未听懂,旁边的服务员走过来轻轻对我说:“他在骂你,说你不配在这里用餐,你可别理他。”这些经历深深地刺痛了我,使我清醒地认识到,我来自贫弱的中国,但它是我的祖国,我必须对它作出自己的贡献,下定决心归国。我谢绝课题组负责人的一再挽留,辞去职务,于1948年离开华盛顿回到中国。
第二阶段是1948年3月到1949年5月。回归后,先在成都老家小住,2月末到达武汉。
第三阶段是从1949年到现在,最长的一个时期。新中国成立了,武大获得了新生,但在五六十年代对如何办好社会主义大学缺乏经验,走了一些弯路。一些政治运动,特别是文化大革命,给学校造成不小损害。1978年,中央领导拨乱反正,武大走上了迅速发展的轨道,基础设施、学科建设、学校规模都发生很大变化,当前的问题是如何提高质量,特别是如何培养一支年轻、德才兼备的师资队伍,这是重中之重。
我相信,随着国家的健康发展,武汉大学将不断前进。在我65年武大生涯第一阶段,我的心情可以用当时作文课写的一首诗来表达:东湖碧波梦,珞珈翠微心,国破山河在,何年到汉荆。现在,我坐在宁静的书斋,面对湖光山色,把60年前的诗由五言改为七言:东湖碧波早非梦,珞珈翠微绿入心,国泰民康兴百废,六旬执教在汉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