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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生李文娟:清明节追思——纪念我的导师魏华林教授
  • 今年清明节,上海无雨。天地之间,青山如洗。

    我的导师魏华林教授一生攀登学问的高山,直到自己也成为了一座山。我眺望过山上的风景,也听到过山风诉说我心中的遗憾。就在四天前,魏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

    第一次见到魏老师,是在学院旧大楼的保险系办公室里,屋子里有一张宽大的乒乓球台,铺上桌布是会议桌,掀开桌布可以打球,旁边还有台电风扇。我跟班上同学一起过去,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瘦瘦的“同学”俯身在调电风扇,我们几个从外面跑进来热得满头大汗,我朝那个背影说:“同学同学,快来点风!”对方没说什么,很配合地把风扇调向我们。跟我一起来的同学暗暗用力扯我的胳膊,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,这时,系里的另一位老师正好走进来,朝屋子里的人招呼:“魏老师。”

    ……

    魏老师那时已经是系主任、博士生导师,一位声名远播的老教授竟然有那么笔挺的身板,毫无架子地俯首躬身,蹲在地上为学生调风扇,这就是我对魏老师最初的印象。

    后来,我跟魏老师读研究生,第一次师生正式见面,魏老师跟我们说:“做学问之前,你们先要学一件事。”我心里想:先学做人吧,肯定会这么说。没想到魏老师接着说:“要先学健身。”魏老师一直敦促我们学生锻炼身体,他自己也常年坚持游泳,锻炼,毅力过人,风雨无阻。做学术研究的魏老师非常严格,我有一次论文没有写好,被魏老师批评到嚎啕大哭。魏老师也不安慰我,让我写好为止。后来提起这件事,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,说自己当时改文章改得有多苦,魏老师只跟说了一句话:“能说出来的苦,都不是真的苦;你看到的好文章,都是改出来的好文章。”魏老师行文一向简洁精准,笔力千钧,不喜欢辞藻华丽轻浮和故弄玄虚,整个研究生和博士阶段跟随魏老师学习写文章,是我受益终身的事。

    做研究的过程中,魏老师总是耐心指导;而日常生活里,魏老师从来不爱说教,更多的是身教胜于言传。他常说的话是:“每个人都不是半成品。”我和魏老师是同一年考的驾照,那年魏老师已经五十八岁了。驾校师傅姓管,为人很好,但嗓门特别大。记得魏老师因为倒车入库练习没有做到要求,管师傅很凶地吼他:“让你打方向盘你不打,打啊!”我看到德高望重的恩师这么大年纪了还被人凶,很不高兴。魏老师却一点也不介意地说:“现在我是学生,管师傅是老师,老师批评学生几句,很正常不是吗?”魏老师怡然微笑,看我还不服气,对我说:“人生的赛道很多,每一条都不相同,不要以一条赛道上的成绩去影响另一条赛道上的判断;不要多想,这条赛道上,我是学徒新手,但我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新手。”魏老师就是这样,永远谦逊,也永远乐观而坚定。后来,魏老师果然一次考过了所有科目,比那时二十出头的我们考的成绩还要好。

    魏老师和师母王老师非常恩爱,几乎形影不离。王老师做过图书馆馆长,也做得一手好菜,特别是木须肉、饺子。老师和师母经常把我们学生叫到家里吃饭,每次都帮我们把饭碗盛得满满的,还要用饭勺再压实,让我们多吃一点。魏老师打趣说:“你们不来的时候,我也是这个待遇,王老师就是这样,对每个人都实心实意。”王老师嗔怪地看着魏老师:“他们年轻,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要多吃点。”在珞珈山上的时光,魏老师和王老师就像父母一样关心每个学生,家里常有欢声笑语。魏老师治学严谨,生活中很随和,偶尔还会有顽童心性,说起自己和王老师的趣事。记得有次魏老师跟我们说:“有一次你们王老师脚扭伤了,我这身板是背不动,还在发愁呢,结果每天都有王老师当年的同学自发地来背她上、下四楼。”魏老师说这话时,我们哈哈大笑,说:“魏老师,您敢说王老师胖啊。”魏老师笑眯眯的,表情既顽皮又骄傲,好像在说:我家王老师就是这么好,大家都愿意主动来帮助她。魏老师和王老师相濡以沫四十多年,每次对视的表情,仍然如同初恋的少年,是老一辈模范夫妻的范本。

    2019年,魏老师和家人在上海过春节,原本约定老师一家六口,我们一家五口,偕老带幼,相聚一起吃团年饭。谁知疫情突如其来,团年饭未能如约,空留遗憾。到2020年春节时,魏老师已经生病,那次老师坐在宽大的沙发上,温暖的笑容仍然和以前一样,关心地问起我家人、父母身体如何。我蹲在魏老师身边,忍不住握住魏老师的手,那时老师在低烧中,双手格外温暖,就像冬天的暖炉。我记得魏老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爸爸妈妈身体也好,你们都好,真好,真好。”

    2020年魏老师在出版他的最后一本著作《保险大国》时,让我对几张封面图提建议,我和老师在微信上讨论,欢乐的对话仿佛就在昨日;《保险大国》出版后,魏老师特地挑选硬壳精装的签名版寄给我,电话里仿佛还有魏老师爽朗的笑声,书的扉页上还有魏老师亲笔书写的字迹和余温,这是我心里不会磨灭的印记与回忆。

    昨天在追悼会上,看着魏老师的遗像,那样阳光灿烂的微笑,没有风雨。我突然记起自己刚毕业来到上海时,在陌生的城市找不到方向,正好魏老师打来电话,我如实说:“漂泊在外挺彷徨的,想家了。”魏老师说:“去吃饭,吃饱了的孩子就不想家了。”那时我完全没忍住眼泪。这就是魏老师,高山巍巍立于天地间,已识乾坤大,犹怜草木青。

    万物萌发希望的春天,魏老师的病情却急转直下。三月我再一次到医院去探望时,医生下了病危通知,躺在床上的魏老师已经陷入昏迷,病中的老师更瘦了。老师一生名师之风,赤子之心,是庄严学者,也是真挚顽童。那一刻我在泪眼朦胧中恍惚意识到,老师要离开了,而这一次的离别没有再见。

    那次的绝望让我情绪难以控制,老师的女儿魏丹姐姐带我到楼下,坐在窗前,跟我说了很多。因为父女的模样神似,说话的语调也微秒地酷似,我下意识地觉得,如果魏老师还能和以前一样坐在书桌前,不急不忙地跟我说话,应该也是这个样子的。自从得知老师生病,我时常焦虑做噩梦,梦里拼命奔跑。可是那天回家,我竟然做了一个好梦,梦到我们许多学生热热闹闹到老师家里吃饭,师母王老师做了木须肉,让我们多吃点,魏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我们,窗外苍翠的大树也和原来一样神气。

    记忆之中,魏老师很喜欢自己窗前的那棵大树。他是新中国的同龄人,是时代的亲历者;他一生从事自己热爱的事业,在美丽的珞珈山上潜心教研,专注于保险理论研究四十年,桃李满天下,生命充实而厚重。

    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。天地一逆旅,同悲万古尘。在我心里,魏老师永远是学问的高山,也永远是温暖的故乡。

    魏老师一路走好。


    学生:李文娟

    2021年4月4日